2007/04/30 | 悲伤逆流成河 第七回~第十回
类别(悲伤逆流成河) | 评论(1) | 阅读(1257) | 发表于 18:07

第七回 


走进弄堂的时候天已经变得很黑了。 

厚重的云朵把天空压得很低。像擦着弄堂的屋顶一般移动着。 
楼顶上的尖锐的天线和避雷针,就那样哗哗地划破黑色云层,像撕开黑色的布匹一样发出清晰的声响。 
黑色的云朵里移动着一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模糊光团。隐隐约约的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紫色的光晕。 
在云与云的缝隙里间歇出没着。 

易遥把车停好,然后走进弄堂。右手死死地抓紧着书包一边的肩带,用尽力气指甲发白。像溺水的人抓紧手

中的淤泥与水草。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用尽力气。 
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飞速地离开自己的世界。所以想要抓紧一些,更紧一些。紧得透不过气也没有关系。

 
只要不要离开自己的世界。 


呛人的油烟从两旁的窗户里被排风扇抽出来直直地喷向对面同样转动的油腻腻的排风扇。凝固成黑色粘稠液

体的油烟在风扇停止转动的时候,会一滴一滴从叶片上缓慢地滴向窗台。易遥差不多每个星期都要用清洁精

擦一次。那种手指上无论洗多少次也无法清除的油腻感,刻在头皮的最浅层,比任何感觉都更容易回忆起来

。 
易遥穿过这样的一扇又一扇黑色的窗户,朝自己家里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朝齐铭家看了看,暖黄色的灯光从窗户投射出来,像一摊夕阳一样融化在弄堂过道的地面上

。 

很多时候也会觉得,齐铭也像是夕阳一样,是温暖的,也是悲伤的,并且正在慢慢慢慢地,朝地平线下坠去

,一点一点地离开自己的世界,卷裹着温暖的光线和美好的时间一起离开自己的世界。 
是悲伤的温暖,也是温暖的悲伤吧。 
也许这样的时刻,齐铭正拿着碗,面前是热气腾腾的饭菜,身边是李宛心那张呵护备至到让人觉得虚伪的脸

。说许他已经吃完了晚饭,随手拧亮写字台上的台灯,翻开英文书的某一页,阅读着那些长长的词条。或者

他抬起头,露出那张夕阳一样悲伤而又温暖的脸。 
易遥突然被冲上喉咙的哽咽弄得有点措手不及。她抬起手揉揉眼睛,用钥匙打开自己家的门。 
门里是意料之中的黑暗。 

冰冷的黑暗,以及住在不远处悲伤的温暖。 

它们曾经并列在一起。 
它们曾经生长在一起。 
它们还在一起。 
它们会不会永远在一起? 


易遥关上门,转身的时候闻到自己头发上一股浓浓的油烟味道,忍不住一阵恶心。刚要转身走进厕所,就听到

房间里传来冷冰冰的声音。 
“这么晚才回来。你干脆死外面算了。” 
易遥没有答腔,走进厕所把刚刚涌上来的酸水吐进马桶。出来的时候看到厨房里什么都没有动过,没有菜没

有饭,整个厨房冷冷清清的,像一个冒着冷气的仓库一样。 
易遥把书包放在沙发上,对房间里躺着的林华风说:“你还没吃饭么?” 
“你死在外面不回来,吃什么饭。” 
易遥扯了扯嘴角,“照你这副样子,我死在外面的话,你应该接着死在里面。” 
易遥挽起头发,转身走进厨房里准备作饭。 

从房间里仍出来的拖鞋不偏不斜地砸在自己后背上,易遥像没有感觉一样,从柜子里拿出米袋,把米倒进盆

里拧开水龙头。 
水龙头里喷出来的水哗哗地激起一层白色的泡沫。 
有些米粒粘在手背上。 
从厨房望出去,可以看见齐铭房间的窗户透出来的橘黄色的灯光。窗帘上是他低着头的影子。安静得像一幅

恬淡的水墨。 
易遥低下头,米里有一条黑色的短虫浮到水面上来,易遥伸出手指把它捏起来,捏成了薄薄的一片。 


易遥从书包里把那个从诊所里带回来的白色纸袋拿出来塞在枕头底下,想了想有摸出来塞进了床底下的那个

鞋盒里。后来想家里有可能有老鼠,于是又拿出来锁进了衣柜。 
关上衣柜的门,易遥拍拍身上的尘土,胸腔里心跳得太剧烈,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易遥摸出手机,打开新信息,写了一句“你别相信他们说的”,还没写完就啪啪啪地删掉了,又重新输了句

“你相信我吗?”写好了停了半天,还是没有发。光标又重新移动回初始位置。 
最后易遥打了句“明天可以把学生卡还给我吗?我来找你”,然后在收件人里选择了“顾森西”,按了发送

。 
 
 
 
 那个信封的标志闪动了几下之后消失了。屏幕上出现“消息发送成功”的提示。易遥把手机放在写字台的

玻璃上,屏幕一直安静地没有再亮起来。 
过了十分钟,易遥抬起手用袖子擦掉脸颊上的眼泪。她吸了吸鼻子,打开书包开始写作业。 
玻璃板下面是易遥从小时候到现在的照片,有一滴眼泪,正好落在一张照片中易遥的脸上。 
那时易遥刚进初中时班级的集体照片。所有人都站在三层的红色教学楼前面。蓝色的校服在阳光下反射出年

少的纯洁的光芒。照片里的易遥淡淡地微笑着,身后是一脸严肃的齐铭。他英俊的五官被剧烈的阳光照出了

峡谷般深深的轮廓。狭长的阴影覆盖着整个眼眶。 

好多年就这样过去了。 
连一点声音都没有留下来。 
像是宇宙某一处不知道的空间里,存在着这样一种巨大的旋涡,呼呼地吸纳着所有人的青春时光,年轻的脸

和饱满的岁月,刷刷地被拉扯着卷向看不见的谷底,被寄居在其中的怪兽吞噬。 
易遥觉得自己就像是站在这样的旋涡边缘。 
而思考的问题是,到底要不要跳下去呢。 

早上喝完一碗粥之后,易遥把碗筷收拾好放进厨房。 
林华凤在房间里不知道在整理什么东西。 
易遥轻轻打开衣柜的门,把那个白色纸袋拿出来,然后再掏出里面两个更小的装着药片的纸袋。 
白色的像维生素片一样的很小的那种药片是药流用的,另外一种稍微大一点的药片是帮助子宫扩张的。 
一天一次,每种各服用一片,连续服用三天。每天必须定时。第三天的药需要到诊所去吃,吃完后就一直需

要等在医院里,然后听医生的指导。 
前两天不会有剧烈的反应,稍微的不舒服是正常范围,如果有剧烈的不适就需要联系医生。 
把这些已经烂熟于心的话在脑海里又重新复述了一遍之后,易遥把药片放进嘴里,一仰头,就着一杯水喝了

进去。 
低下头的时候看见林华凤站在门口望着自己,“你在吃什么?” 
“学校发的,”易遥把杯子放好,“驱虫的药,明天还得吃一次。” 
说完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易遥翻开盖子,是齐铭的短信,“我要出发上学了,你呢?” 
易遥回了句“弄堂口等”,就转身进房间拿出书包背在背上,从林华凤身边走过去,打开门走进弄堂。 
“我上课去了。” 
林华凤站在门口,看着易遥渐渐走远的背影,表情在早晨还很淡薄的阳光里深深浅浅地浮动起来。 
易遥的脚步声惊起了停在弄堂围墙上的一群鸽子,无数灰色的影子啪啪地扇动着翅膀飞出天线交错的狭窄的

天空。 

弄堂口的齐铭单脚撑着地,跨正在单车上用一只手发着短信,看见易遥推着车过来,就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从肩膀上把书包顺到胸前,从里面掏出一袋热牛奶。 
“不想喝。”易遥摇摇手。也不知道是心里作用还是因为刚刚吃了药的关系,易遥觉得微微有些胸闷。她深

吸了一口气,跨上车,“走吧。” 

骑出弄堂之后,易遥轻轻地说:“我吃过药了。你也不用整天逼问我怎么办了。” 
“吃了什么?”齐铭并没有很明白。 
“我说我吃过药了,”易遥把声音提高了些,“堕胎的,药。” 
身后并没有传来回答,只是耳朵里传来的清晰的刹车的声音,以及小手臂突然被铁钳夹住般的疼痛感。 
易遥好不容易把单车稳住没有连人带车翻下来,回过头有点生气地望向齐铭,“你疯啦?!”易遥甩了甩手

,“你放开我!” 
“你才疯了!”齐铭抓着易遥的手陡然加大了力量,指关节绷出骇人的白色。齐铭咬着牙,情绪激动,可是

声音压得很低,“你知不知道药流很容易就大出血,搞不好你会死你知道吗?你搞什么!” 
“你放开我!”易遥提高声音吼道,“你懂个屁!” 
“你才懂个屁!我上网查过了!”齐铭压低声音吼回去,两条浓黑的眉毛迅速在眉心皱出明显的阴影,狭长

的眼睛变得通红。 
易遥停止了挣扎,任由齐铭抓着自己的手。 
时间像是有着柔软肉垫的狮子般脚步轻盈,从两人身边缓慢而过。易遥甚至恍惚地听到了秒针滴答的声音。

只剩下手臂上传来疼痛的感觉,在齐铭越来越大的力气里,变得愈发清晰起来。齐铭的眼睛湿润得像是要淌

下水来,他哆嗦地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再说出话来。 
 
 
 
 
 
红绿灯像背景一样在两人的头顶上换来换去,身边的车流人流像是嘈杂的河流。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 
易遥慢慢地从齐铭的手里抽回自己的手臂。 
她揉了揉被抓出来的红色痕迹,低下头轻轻地说:“那你说,我还有别的办法吗?” 
说完她转身跨上车,然后慢慢地消失在纷乱而嘈杂的滚滚人海里。 
齐铭趴在自行车上,用力弯下了嘴角。 
地面上啪啪地掉下几滴水迹,在柏油马路上渗透开来。 
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响起来,齐铭掏出手机,看见电话是顾森湘打的。 
齐铭接起电话,说了声“喂”之后,就小声哭起来。 

走进教室之后易遥就明显感觉到一种不同往日的兴奋的味道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直到自己打开笔袋是看到

昨天记下的便条,上面写着下午的科技观之行。 
原来只需上上午的课,整个下午的课都被参观科技馆的活动代替。易遥看着自己装满全天课本的沉甸甸的书

包叹了口气。 
刚坐下来,就看到唐小米走进教室。易遥随便看了看,就看到了她在校服外套下的另外一件外套,校服裙子

下面的另外一条裙子。 
没必要为了一个科技馆的活动而费尽心机吧。易遥扯着嘴角不屑地笑了笑,低头准备第一节课的课本。 

课间操的时候易遥请了假,跑去厕所检查了一下身体。发现也没有什么感觉。没有出现血也没有出现剧痛。

 
易遥从厕所隔间出来,站在洗手池面前,她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皮肤简直好得不像话。 
回到教师坐了会儿,空旷的教室只有易遥一个人。易遥想着早上吃下的药片到现在却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有

点怀疑是否有用。那么一丁点大小的药片居然就可以弄死一个胎儿,易遥想着也觉得似乎并不是完全靠得住

。 

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满满一个操场的人,僵硬而整齐划一地朝着天空挥舞着胳膊。易遥觉得有点肚子饿

了,于是起身下楼去学校的小买部。 

包子或者牛奶都显得太腻了,易遥买了一个馒头和一瓶矿泉水,然后慢慢地走回教室。 

所有的学生都在操场上做课间操,头顶的空间里从来没有改变过的那个毫无生气的女声,拖长声音喊着节拍

,与激扬的音乐显得格外疏离。 
走到一半的时候音乐结束了,学生嘈杂的声音慢慢从远处传来,像渐渐朝自己涌来的潮水一样越来越嘈杂。

易遥从小路拐进那条通往教学楼的林阴大道,汇进无数的学生人群里。 
远远地看见齐铭走在前面,背影在周围的女生里显得高大起来。顾森湘走在他的边上,手里是齐铭的一件白

色的外套。冬天里齐铭经常穿着的那件,穿在身上的时候鼓鼓的像一只熊。不过却不知道是准备还给齐铭,

还是齐铭刚刚给她。 
天气已经渐渐热了起来,已经不会感觉冷了吧,而且早上来的时候,也没有看到齐铭有带这件衣服。所以应

该是还给齐铭吧。 
那,又是什么时候借给顾森湘的呢? 

易遥远远地走在后面,无数的人群从她后面超过她,直到后来林阴道上易遥落在了人群的最后面。 
远远看着齐铭侧过头看着顾森湘的侧面,在无数的人群里,变得格外清晰。像是被无数发着光的细线描绘了

轮廓的边缘,泛出温柔的白光来。而他旁边的顾森湘,正在眯着眼睛微微地笑着。不同与唐小米那样扩散着

浓郁芳香的笑容,而是真正干净的白色花朵。闻不到香气,却可以清楚地知道是清新的味道。 

像有一把锋利的刀片迅速地在心脏表面极肤浅的地方突然划过,几乎无法觉察的伤口,也寻找不到血液或者

痛觉。 
同时想起的,还有另外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易遥被吞下去的馒头噎住了喉咙,食道和呼吸道像是突然被橡皮筋扎紧了一样连呼吸动不行。易遥拧开矿泉

水的瓶子仰头喝了几大口水,憋的通红的脸才慢慢地恢复苍白。别呛出的眼泪把视线弄得模糊一片。 
易遥拧好盖子,抬起头已经看不到齐铭和顾森湘的背影。易遥朝教室走去,刚走了两步,就突然朝道路边的

花坛弯下腰剧烈呕吐起来。 
胃被扯得发痛,刚刚吃下去的馒头变成白花花的面团从口腔里涌出来。这种恶心的感觉让易遥更加剧烈地呕

吐起来。 
 
 后背和手心都开始冒出大量的冷汗来。 
从腹部传来的痛觉像山谷里被反复激发的回声渐渐变得震耳欲聋。有一把掉落在腹腔中的巨大锋利剪刀,咔

嚓咔嚓地迅速开合着剪动起来。 
恐惧像巨浪一样,将易遥瞬间没顶而过。 
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 
老师吹出的口哨的声音清脆地回荡在空旷的操场上空。带着不长不短的回声,让本来就空旷的操场显得更加

萧索。 
跑道周围开始长出无数细细的蒿草,天空被风吹得只剩下一整片干净的蓝,阳光没有丝毫阻挡地往下照耀。

 
晴朗世界里,每一寸地面都像是被放大了千万倍,再细小的枝节,也可以在眼睛中清晰地聚焦投影。 

如果从天空的视角看下来,操场被分割为几个区域,有一个区域的班级在踢球,有一个区域的班级在100米

直道上练习短跑,而在沙坑边的空地处,散落着几张墨绿色的大垫子,穿着相同颜色运动服的学生在做着简

单的柔韧体操。前滚翻或者跳跃前滚翻之类的。 

一个足球跳了几下然后就径直滚进了草丛里,人群里一片整齐的抱怨。随后一个男生从操场中央跑过去捡球

。他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变得很亮。 

易遥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经过了之前的恐惧,易遥也不敢再有任何剧烈的动作,所以以“痛经”为理由想

体育老师请了假。尽管眼下已经没有了任何不适的感觉,一个小时之前像要把整个人撕开一样的剧痛消失得

无影无踪。 

春天永远是一个温暖的季节。气流被日光烘得发出疲倦的暖意,吹到脸上像洗完澡之后用吹风机吹着头发。

 

易遥在明亮的光线里眯起眼,于是就看到了踢球的那群人里穿着白色T恤的顾森西。他刚刚带丢了脚下的球

,看样子似乎有些懊恼,不过随即又加速跑进了人群。 
易遥看着顾森西,也没有叫他,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白色的T恤在强烈的光线下像一面反光的镜子一样。 
易遥收回目光,低下头看着面前自己的投影。风吹乱了几缕头发,衣领在风里立得很稳。 
其实也并不是多么熟悉的人,却还是微微地觉得心痛。但其实换过来想的话,也还好是不太熟悉的人,如果

昨天遇见自己的是齐铭,那么这种伤心应该放大十倍吧。不过假如真的是齐铭的话,哪里会伤心呢,可以很

轻松地解释,甚至不用解释他也可以知道一切。 
易遥想着,揉了揉眼睛。身边坐下来一个人。 
大团热气扑向自己。 
易遥回过头,顾森西的侧面一半在光线下,一半融进阴影里。汗水从他额头的刘海一颗一颗地滴下来。他扯

着T恤的领口来回扇动着,眉毛微微地皱在一起。 
易遥把自己手中的矿泉水朝他递过去,顾森西没说什么伸出手接过,仰头咕嘟咕嘟喝光了里面的办瓶水。 
易遥看着顾森西上下滚动的喉结,把头埋进膝盖上的手心里哭了。 

男生准备着体操练习,女生在隔着不远的地方休息,等待男生练后换它她们。 
齐铭帮着老师把两床海面垫子叠在一起,好进行更危险的动作练习。弯下腰拖垫子的时候,听到班里同学叫

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来看见几个男生朝着一边努嘴,不怀好意地笑着。齐铭回过头去,看到站在边上的顾森

湘。她手里拿着两瓶矿泉水。 

在周围男生的起哄声里,齐铭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他朝顾森湘跑过去,问,你怎么在这里啊。 
顾森湘笑了笑,说,刚好看见你也在上体育课,就拿瓶水过来。 
齐铭接过她递过来的水,拧开盖子后递回给她,然后把她手里另外一瓶拿过来,拧开喝了两口。 
顾森湘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来,问道,擦汗吗? 
齐铭脸微微红起来,摆摆手连声说着不用了不用了。 
低头讲了几局之后和对方挥了挥手又跑回来。 
年轻的体育老师也忍不住调侃了几句,齐铭也半开玩笑地回嘴说他“为师不尊”。于是班上的人嘻嘻哈哈地

继续上课。 
而本来应该注意到这一幕的唐小米却没有把注意力放在这边。她望着坐在操场边上的易遥,以及易遥边上那

个五官清晰的百T恤男生,表情在阳光里慢慢地消失了。 
直到有几个女生走过来拉她去买水,她才瞬间又恢复了美好如花的表情,并且在其中一个女生指着远处的易

遥说“她怎么不过来上课”的时候,轻松地接了一句“她嘛,当然要养身子咯”。 
 
 另外一个女生用尖尖的声音笑着,说:“应该是痛经了吧,嘻嘻。” 
唐小米微微笑了笑,说:“痛经?她倒希望呢。” 
“恩?”尖声音有点疑惑,并没有听懂唐小米的意思。 
“没什么,快买水去,我要渴死了。” 

“布告栏里贴出来的那个东西是真的?”顾森西眼睛望着操场的中央,尽量用一种很平静的声音问道。 
“假的。”易遥回过头去看他的侧脸。是比齐铭的清秀更深刻的侧面,线条锐利到会让人觉得有点凶。 
“那你跑去那种鬼地方做什么?”低低的声音,尽力压制的语气,没有发怒。 
“你要听吗?”易遥低下头来望着台阶前面空地上,他和自己浓黑的影子。 
“随便你,”顾森西有点不耐烦,挥了挥手没有继续说,过了会儿,他转过头来,盯着易遥的脸认真地说,

“你说,我想要听听看。” 

世界上其实是存在着一种叫做相信的东西的。 
有时候你会莫名其妙地相信一个你并不熟悉的人。你会告诉他很多很多的事情,甚至这些事情你连你身边最

好的死党也没有告诉过。 
有时候你也会莫名其妙地不相信一个和你朝夕相处的人,哪怕你们曾经一起分享并且守护了无数个秘密,但

是在那样的时候,你看着他的脸,你不相信他。 
我们活在这样复杂的世界里,被其中如同圆周率一样从不重复也毫无规则的事情拉扯着朝世界尽头盲目地跋

涉而去。 
曾经你相信我是那样的抗脏与不堪。 
就像曾经的他相信我是一个廉价的婊子。 
我就是这样生活在如同圆周率般复杂而变化莫测的世界里。 
慢慢地度过了自己的人生。 
其实很多时候,我连自己都从来没有相信过。 

春天把所有的种子催生着从土壤里萌发出来。其实即将破土而出的,还有很多很多我们从来未曾想过的东西

。 
它们移动在我们的视线之外,却深深地扎根在我们世界的中心。 

 

谁的?”顾森西的声音很含糊,闷闷地从胸腔里发出来。
“什么?”
“我说那孩子,谁的?”顾森西抬高了音调,凶着表情吼过去。
“以前认识的一个男孩子。”易遥低着头,脸上是发烧一样滚烫的感觉。
“挺操蛋的,那男的。”顾森西站起来,把手里的空矿泉水评朝操场边缘的草地用力仍过去。瓶子消失在一

片起伏的蒿草中。
易遥抬起头,看见顾森西因为叹气而起伏的胸膛。
眼泪又啪啪地掉在脚下白色的水泥地上。
“那布告栏又是怎么回事?”顾森西回过头来。
“不知道,可能是唐小米做的吧,她一直很讨厌我。但那张病历单上的字也不是她的,她的字写得好看很多

,”易遥用手擦掉眼角的眼泪,“不过也说不准,可能她叫别人代写的也不一定。”
“有可能,上次说你一百块一次那个事情也是她告诉我的啊。”
顾森西重新坐下来,两条长腿朝前面兀自伸展着。“不过,她干嘛那么讨厌你?”
“因为她喜欢齐铭,而她以为齐铭喜欢我。”
“哪个是齐铭?”顾森西朝易遥班级上课的那堆人里望过去。”
“站在老师边上帮老师即记录的那个。”易遥伸出手,在顾森西眼睛前面站着远处的齐铭。
“哦,我见过他,”顾森西斜着嘴角笑起来,“眉清目秀的,我姐姐认识他的。你们这种女生,都喜欢这种

男的。”顾森西不屑地笑起来。
易遥刚要说什么,顾森西就站起来拍拍裤子,“我差不多下课啦,以后聊。”然后就朝着操场中央的人群里

跑去,百T恤被风吹得鼓起来,像要发出哗哗的声音。他抬起袖子也不知道是擦了擦额头还是眼睛,然后飞

快地冲进了踢球的人群里,成为一个小小的白点,和其他无数个微笑的白色人影,难以分辨。

午饭的时候易遥也没有和齐铭在一起。其实也不是刻意不和他在一起,只是体育课结束的时候齐铭帮着老师

把用好的海绵垫子收回体育用品储藏室,之后就没有碰见他,而且他也没有发短信叫自己一起。
所以易遥一个人排在食堂的队伍里。
排出的长龙朝前面缓慢地前进着。
易遥回过头去看到旁边一行,在自己的前面,唐小米扎在脑后的蝴蝶结。易遥本来想转过头,但正好唐小米

回过头来和后面的另外的女生打招呼,余光看到了独自站在队伍里面的易遥。
 
 

 唐小米上下大量了几下易遥,然后扬起眉毛,“喂,今天怎么一个人呢?”

出发时间是下午一点半。
整个年级的学生黑压压地挤在学校门口,陆续有学校的专车开到门口来把一群一群的学生载去科技馆。

易遥班级人多,一辆车坐不下,剩下的小部分人和别的班级的人挤一起。
易遥就是剩下的小部分人。
齐铭作为班长跟着上一辆车走了,走的时候打开窗户拿出受机对易遥晃了晃说:“到那边发短信,一起。”

易遥点了点头。车开走后收回目光就看到站在自己身边的唐小米。作为副班长,她必然要负责自己在内的这

少数人的车辆。
唐小米冲她“喂”了一声,然后接着说:“我帮你选个靠窗的位置好吧?吐起来方便一点哦。”
易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也没有说话,就那样毫不示弱地看着,有一种“你继续啊”的感觉。
“别误会,我只是怕你晕车,”唐小米也不是省油的灯,“没别的意思。”

那些巨大的花瓣像一张张黑色的丝绸一样缠绕过来,裹进全身,放肆而强烈的香气像舌头一样在身上舔来舔

去。易遥差点又想吐了。尽力忍了忍没有表现在脸上。
但唐小米的目光在那千分之一秒里清晰地聚了焦。她笑颜如花地说:“你看,我说吧。”
上车之后易遥找了个最后的座位坐下来。然后把外套盖在自己头上睡觉。
车颠簸着出发了。从浦西经过隧道,然后朝世纪公园的方向开过去。道路两边的建筑从低矮的老旧公房和昏

暗的弄堂慢慢变成无数的摩天大楼。
从大连隧道钻出地面,金茂大厦的顶端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近乎让人觉得虚假的强光来。
旁边的环球金融中心顶上支着两座巨大的吊臂,好像离奠基仪式也没有多少过去多就的时间,而眼下也已经

逼近了金茂的高度。
再过些时候,就会成为上海新的第一高楼了吧。
经过了小陆家嘴后,摩天大楼渐渐减少。车窗外的阳光照在脸上,烫出一股让人困倦的温度。易遥脱下外套

,扯过来盖住脸。

外套留下的缝隙里,依然可以看见车内的情形。易遥在衣服下面睁开眼睛,透过缝隙看着前面无数黑色的后

脑勺。看了一会了有点发困,于是闭上眼睛打算睡觉。而这个时候,刚好听到前面几个另外班级的女生小声

的谈论,虽然听不清楚讲了什么,但是“一百块”和“睡觉”这样的字眼却清晰地漏进耳朵里来。易遥睁开

眼睛,看见前面两个女生正在回过头来朝自己指指点点。
而在那两个女生座位的斜前方,唐小米眉飞色舞的脸庞散发着兴奋的光芒。
易遥把外套从头上扯下来,站起来慢慢朝前面走过去,走到那两个女生的面前停下来,伸出手指着其中一个

女生的鼻子说:“你嘴巴再这么不干净,我就把它撕得缝也缝不起来。”
那女生吓得朝座位里一缩,“你想干嘛。”
易遥轻轻笑了笑,说:“想让你嘴巴干净些,我左最后面都闻到冲天的臭味。”
唐小米刷地站起来,厉声说:“易遥你这是干什么?”
易遥转过身,把手指到唐小米鼻尖上,“你也一样。”
唐小米气得咬紧牙齿,腮帮上的咬肌肉变成很大一块。
唐小米生气之后脸涨得通红,却也不太好当着两个班的人发作。
倒是她后面的一个戴眼睛的男的站起来,说:“欺负我们班的女生?你算老几啊?”
易遥看了看他凹下去的脸颊瘦得像一只蟑螂一样,不屑地笑了笑说:“你还是坐下吧。”
说完转身朝车后的座位走去。
那男的被易遥说得有点气结,坐下来小声说了句“校长什么呀,陪人睡的烂婊子”。
正在走回车后的易遥停下脚步,然后转过身径直走到那男生面前,用力地抬起手一耳光抽了下去。
无个手指的红印迅速从男生脸上浮现起来,接着半张脸就肿了起来。易遥根本就没打算轻轻扇他。
在经过那男生的三秒钟错愕和全车的寂静之后,他愤怒地站起来抡起拳头朝易遥脸上砸过去。
“***你X逼!”

齐铭听到后面的刹车声的时候把头探出窗户,看见易遥做的后面那辆车在路边停了下来。齐铭皱着眉毛也只

能看清楚车厢内乱糟糟移动的人影。
 估计出了什么故障吧。齐铭缩回身子,摸出手机给易遥打电话。
 电话一直响了很久也没有人接,齐铭挂断了之后准备发一个信息过去问问怎么车停下来了,正好写到一半

,手机没电了,屏幕变成一片白色,然后手机发出“嘀嘀”几声警告之后就彻底切掉了电源。
 齐铭叹了口气,把手机放回书包里,回过头去,身后的那辆车已经看不见了。
 左眼皮突突地跳了两下,齐铭抬起手揉了揉,然后闭上眼靠着车窗玻璃睡了。
 窗外明亮的阳光烫在眼皮上。
 很多游动的光点在红色的视网膜上交错移动着。

 渐渐醒了过去。
 于是也就没有听见来自某种地方呼喊的声音。

 你没有听见吧?
 可是我真的曾经呐喊过。 

  

 
 有时候会觉得,所有的声响,都是一种很随机的感觉。 
 有时候你在熟睡中,也听得见窗外细小的雨声,但有时候,你只是浅浅地浮在梦的表层,但是窗外台风登

陆时滚滚而过的响雷,也没有把你拉出梦的层面。 
 所有的声响,都借助着介质传播而更远的地方。固体、液体、气体,每时每刻都在传递着各种各样反复杂

乱的声波。叹气声,鸟语声,洒水车的嘀嘀声,上课铃声,花朵绽放和凋谢的声音,一棵树轰然锯倒的声音

,海浪拍打进耳朵的声音。 

 物理课上曾经讲过,月球上没有空气,所以,连声音也没办法传播。无论是踢飞了一块小石子,还是有陨

石撞击到月球表面砸出巨大的坑洞,飞沙走石地裂天崩,一切都依然是无声的静默画面。像深夜被按掉静音

的电视机,茫茫碌碌却很安静的样子。 

 如果月球上居住着两个人,那么,就算他们面对面,也无法听见彼此的声音吧。是徒劳地张着口,还是一

直悲伤地比划着手语呢? 
 其实这样的感觉我都懂。 
 因为我也曾经在离你很近很近的地方呐喊过。 
 然后你在我的呐喊声里,朝着前面的方向,慢慢离我远去。 

 也是因为没有介质吧。 
 连接着我们的介质。可以把我的声音,传递进你身体的介质。 
 
 
 车厢里的嘈杂让顾森西一直皱紧眉头。 
 耳朵里像是铁盒子里被撒进了一把玻璃珠,乒乒乓乓地撞来撞去。 
 男生讨论的话题无非是火影和死神动画分别追到了第几集,最近网上发布了PS3的消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

买。 
 身后的女生所谈论的话题更是肤浅到了某种程度。一群拙劣地模仿日剧里夸张的说话口气的女生聚拢在一

起,用动画片和偶像剧里的表情动作彼此交谈,做作地发出惊讶的”欸”的声音。 
 顾森西听了有点反胃。 
 干脆直接滚去做日本人好了。别在中国呆着。 

 而现在她们正聚拢在一个拿着MP4的女生周围看最新一期的《少年俱乐部》。连续不断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和

”卡哇依卡哇依“的叫喊声让顾森西想伸手去掐住她们的脖子让她们闭嘴。 
 最切最最受不了的就是那一副做作的样子。连听到对方的一句”昨天买了新的草莓发夹“也会像看见恐龙

在踢足球一样发出一声又尖又长的“欸——” 

 顾森西用手指揉着皱了大半天的眉头。揉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爆发了。他站起来扭过身,冲着身后的那群女

生吼过去:“你们小声点!叫得我头都要裂了!” 
 拿MP4的那个女生抬起头来,不屑地笑笑,说:“你在这里抖什么抖呀,不就是经常在学校外面打架嘛,做

啥?你要打我啊?你来试试看啊,小瘪三。” 
 顾森西“嗤”了一声,转过身坐回自己的座位,“十三点。”他翻了翻自己的书包,掏出上次踢球膝盖受

伤时从医务室拿的一团棉花,撕开揉成两团,塞进了耳朵里。 
 然后抱着胳膊,把身子坐低一点,仰躺着看外面的风景。 

 已经开到了不繁华的区域。 
 但是依然是宽阔的八车道。和浦西那边细得像是水管一样的马路不同,浦东的每一条马路都显得无比宽阔

。但这样的开阔让四周都显得冷清。 
 顾森西一直都觉得浦东像科幻电影里那种荒芜人烟的现代工业城市。偶尔有一两个人从宽阔的马路上穿过

,走进摩天大楼的阴影里。 
 正想着,远处慢慢地走过来一个人影。 
 顾森西再仔细看了看,就“噌”地站起来,冲到司机位置大声叫司机停车。 
 

 顾森西还没等车门完全打开跳了下车,易遥只顾着低头走路,突然看见自己面前自己面前出现的人影时也

吓了一跳。等看清楚了是顾森西后易遥松了口气,“你搞什么啊。” 
 顾森西看着易遥肿起来的太阳穴,紫色的淤血有差不多一枚硬币那么大,不由得急了,“我才是问你搞什

么!你和人打架了?” 
 易遥也没说话,只是一直用手揉着额头。 
 身后车上的人开始催促起来,司机也按了几声尖锐的喇叭。顾森西拉着易遥,“走上我们班的车。” 
 易遥甩开顾森西的手,朝后面退了退,“不要了,我要回家。” 
 顾森西转过头不耐烦地说:“你这样子回什么家,上来!”说完一把拉着易遥上了车。 
 易遥硬着胳膊,整个人不由分说地被拖了上去。 

 顾森西叫自己身边的同学换去了别的空着的座位,然后让易遥坐在自己边上。 
 顾森西看着身边头发被扯得散下来的易遥,额头上靠近太阳穴的地方肿起来一大块淤青,叹了口气,然后

从书包里掏出跌打用的药油。 
 “你随身带这个?”易遥看了看瓶子,有点吃惊,随即有点嘲笑,“你到是做好随时打架的准备了。” 
 “你就别废话了。”顾森西眉心皱成一团,他把瓶子拧开来,倒出一点在手心里,然后两只手并在一起飞

快地来回搓着。 
 易遥刚想说什么,就被顾森西扳过脸去,“别动。” 
 一双滚烫的手轻轻地覆盖在肿起来的地方。刚刚还在发出胀痛的眼角,现在被发烫的手心覆盖着。温度从

太阳穴源源不断地流淌进来,像是刷刷刷流蹿进身体的热流。 
 顾森西看着易遥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闭着眼睛,过了会,顾森西感觉到手心里淌出更加滚烫的眼泪来

。 
 顾森西拿开手,凝神看了看,低沉的声音小声地问,痛啊? 
 易遥咬着下嘴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一声不响地沉默着,只是眼泪像豆子一样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顾森西有点不知所措,拧好瓶盖,坐在边上也没有说话。 

 窗外整齐的鸽子笼一样的房子刷刷地朝后面倒退而去。 
 身后有几个多嘴的女生在说一些有的没的,顾森西听了一会,然后转过身把装瓶子的那个纸盒用里砸过去

,啪的一声砸在女生旁边的车窗上。 
 女生扯开架势想要开骂,看到顾森西一张白森森的脸上张了张口,有点胆怯地重新坐了下来。易遥低着头

,像是没有看到一样。手放在座位的下面,用力抠着一块突起来的油漆。 
 
  
 科技馆外面的空地上停了七八辆工车,而且后面陆续还有车子开过来。都是学校的学生。 
 密密麻麻的人挤在科技馆的门口,嘈杂的声音汇聚拢来,让人觉得是一群骚动而疯狂的蝗虫。 
 齐铭等车子停稳后下车来,朝车子驶来的方向张望着,等了一会,看见了开过来的大巴士。车上的人陆续

地下来,然后就加入了人群,把嘈杂的人群变得更加嘈杂。 

 直到最后一个人走下车子,齐铭也没有看见易遥。 
 
 唐小米下了车,正准备招呼着大家和前面一辆车上的同学汇合,就看靠穿着白衬衣的齐铭朝自己跑过来,

阳光下修长的身影,轮廓清晰的五官让唐小米心跳加快了好多。 
 齐铭站在她的面前,低下头开微笑地打了下招呼,唐小米也优雅地笑着说“你们先到了哦”。齐铭点点头

说:“恩。”然后他朝空荡荡的巴士里最后又张望了一下,问唐小米:“看见易遥了么?” 
 唐小米灿烂的表情在那一瞬间有点变得僵硬,随即很自然地撩了聊头发,说:“易遥半路下车回家去了。

” 
 “回家?”齐铭似乎不太相信的样子,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想要打,看到漆黑的屏幕才想起手机没电了。“

那个”,齐铭对唐小米扬了扬手机,“你手机里有易遥的电话吗?” 
 “没有哦,”唐小米抱歉地笑了笑,“她从来不和班里同学来往吧。” 
 齐铭低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抬起头,“谢谢你。我们带同学进去吧。” 
 “恩。” 

顾森西和易遥下车后,拥挤在科技馆门口的学生已经进去了一大半,四下也变得稍微安静了一点。只是依然

偶尔会有女生细嗓门的尖叫或者笑声,在科技馆门口那个像是被陨石砸出来的巨大的凹地里来回震动着。 
 顾森西揉揉耳朵,一脸反感的表情。 
 凹陷处放着浑天仪的雕塑。 
 几条龙静静地盘在镂空的球体上。后面是巨大的像是来自未来的玻璃建筑。 

 科技馆高大得有点不近人情,冷漠而难以接近感觉。 
 这是科技馆建成以来易遥第一次真正地走进来参观。以前经常会从外面经过是看到这座全玻璃的巨大弧形

建筑。而现在真的站在里面的时候,每一层的空间就几乎有学校五层教学楼那么高。易遥仰着头目不转睛地

看着。 
 “你以前来过吗?”顾森西站在易遥边上,顺着易遥的目光抬起头。 
 “没有,第一次来。” 
 “我也是,”顾森西从口袋里掏出钱包,“走吧,买票去。” 
 “买什么?”易遥显得有些疑惑,“学校不是发过参观票了吗?” 
 “我是说看电影,”顾森西抬起头手,易遥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那边的那些电影,一起去吧。” 
 那边的电子牌上,“球幕电影”、“4D影院”、“IMAX巨幕影院”等种类繁多的名字吸引着无数的人在购

票窗口前面排队。易遥又把目光看向那些价目表:《海底火山》40元,《回到白垩纪》60元,《昆虫总动员

》40元,《超级赛车手》40元。 
 看完后易遥摇了摇头,笑了笑说:“我不要看。”但其实真正原因是因为“没那么多钱”,不过也不太方

便说得出口。 
 顾森西回过头去看着电子屏,一副非常想看的样子,回过头开看了看易遥,“你真不想看?”易遥再次肯

定地摆了摆手。顾森西说:“那我去看了。”说完朝买票的窗口走过去。 
 易遥摸出手机发了个短信给齐铭,问他“你在哪儿”。过了半天没有得到答复。于是易遥打了个电话过去

,结果听到手机里“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的声音。 
 挂上电话抬起头,顾森西站在自己面前,他递过来两张电影票,《海底火山》。 
 易遥抬起头望着顾森西,顾森西没等她开口,就抬了抬眉毛,“不喜欢也没办法了,只剩下这个了。其实

我是想看恐龙的,霸王——”顺手就学了狰狞的样子,等到看到易遥脸上的怪表情顾森西赶紧停下来,有点

尴尬,好像确实太幼稚了,“呵呵……” 
 
 
 易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电影院。 
 其实准确地说,也只是很小的时候,才有去电影院的经历,长大了之后,就几乎没有再去过了。除了偶尔

学校回组织在多功能放映厅里播放一些让人昏昏欲睡的科教电影之外,长大以后,易遥几乎就没有真正意义

上去电影院看过电影。 
 而眼前的这一个,就算是在电视里,或者诡异荒诞的想象中,也没有看到过。 

 粉红色的荧幕。 
 整个电影院被放进一个巨大的粉红色的球体内部。 
 柔和得近乎可爱的粉红色光线把里面的没一个人都笼罩得很好看。 
 很多学生掏出手机对着头顶的粉红色圆弧穹顶拍照。依然是听到了“卡哇依卡哇依”的声音。同样一定也

会看到的是对着手机镜头嘟起来装可爱的嘴。 
 顾森西拿着手中的票,然后寻找自然地搭在易遥的肩膀上,在身后慢慢地推着易遥朝前移动,沿路已经入

座的人的脚纷纷收进座位底下,顾森西点着头,抱歉地一路叫“借过”走过去。 

 易遥突然冒出个念头,有点想回过头去看看顾森西现在的样子。但是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太多自然,如果

自己转过头来,未免有点太亲热了。 

 2号和4号在正中间。仰起头正好看到穹顶的中心。像是经度纬度的白色线条聚拢在那一个点上。 
 易遥低下头来正好看到身边顾森西仰望着穹顶的侧脸,粉红色的光线下就像是一个陶瓷做成的干净少年一

样。 
 周围光线渐渐暗下来,一片整齐的兴奋的声音,然后随着音乐响起来慢慢小了下去。周围安静一片,粉红

色的穹顶变成一片目光穿透不过的黑暗。 
 电影进行了几分钟后,门口一束光电筒的光弱弱地在巨大的空间里亮起来,两个人慢慢朝里面走,应该是

迟到了的人吧。电影几乎都是深海里黑暗的场景,所以也没有光线,看不清楚是谁。只是依稀分辨出一前一

后两个人慢慢朝座位上走。 
 荧幕上突然爆炸出一片巨大的红光,海底火山剧烈喷发,蒸汽形成巨大水泡汹涌着朝水面翻腾上去。整个

大海像煮开了一般。 
 在突然亮起的红光里,齐铭白色的衬衣从黑暗中清晰地浮现出来,顾森湘跟在他的后面,两个人终于找到

了位置坐下来。 
 顾森西顺着易遥的目光看过去,也没有什么,不由得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喂,看什么呢?” 
 “看电影啊,”易遥回头有点不屑,“还能看什么?”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有时候觉得真别扭。 
 
真正进来之后,才会觉得科技馆简直大得有点可怕了。 
 看完电影出来之后,易遥和顾森西开始随着慢慢移动着的人流参观各个展厅。 
 从最开始的热带雨林,然后一层一层地往上走。 

 走到“地壳的秘密”那一个展厅的时候,易遥觉得有点累了。步子渐渐慢了下来。最后终于靠着墙壁停下

来。不过顾森西倒是觉得很感兴趣。好像男生对于“古代地壳变化”和“冰晶的形成与发展”都比女生的兴

趣来得浓厚。 
 甚至在那个用简陋的灯光和音效构造起来的“火山喷发模拟装置”前面,顾森西也是瞪着他那双本来就很

大的眼睛小声地说着:“哦——厉害!”而且看得出他还紧握拳头,很激动。真是有点以外。这应该算是这

个平日学校里冷酷叛逆的问题学生“另类的一面”吧。 
 
 顾森西回过头看见停下来的易遥,于是转身走回来,“怎么啦?” 
 易遥摆摆手,也没答话,靠着墙壁继续休息。 
 顾森西似乎也有点累了,于是也没说话,走到易遥旁边,两个手肘后撑着栏杆发呆。 

 两个人前面一点的地方聚集着大概二十几个人。顾森西跑到前面去看了一下,然后回来对易遥说:“前面

是地震体验馆哎!” 
 易遥:“然后呢?” 
 顾森西明显很兴奋:“然后你就不想去体验一下吗?” 

 似乎一次只能容纳四十个人进行体验。 
 所有的人进入一个宽敞的电梯里,头顶是激光刷刷闪过的光线,模拟着飞速的下降感。电梯广播里的女声

用一种很轻柔的声音说着“各位旅客欢迎乘坐时光机,我们现在在地下四千米的地方”。易遥想时光机不是

野比康夫家的抽屉么。还在想着,电梯门就咣当一声打开了。 

 出乎易遥意料之外的,是这个地震体验馆模拟得挺像回事的。 
 四十个人沿着一条散发着硫磺味道的在广播里称为“废弃的矿坑”的隧道往前走着,灯光,水汽,嶙峋的

矿石,采矿的机器,其实已经可以算作真实的类似电影般的体验了吧。而且鼻子里还有清晰的硫磺味道。 
 走到一个铁索桥中间的时候,好像前面路被堵死了的样子,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周围也没有光线,连站

在自己身边的人的脸也没有办法看得清楚。 
 易遥把眼睛睁得很大,也没办法看清楚顾森西站在哪里。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易遥的手轻轻地把

衣角捏起来。 
 “我在这里呢。” 
 黑暗里,自己头顶处的地方响起来的低沉而温柔的声音。 
 “没事的。” 
 更低沉的,更温柔的声音。像哄小孩的声音一样。 

 易遥还没来得及回话,脚下的地面就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整个铁索桥开始左右摇摆,黑暗里小声的惊呼

此起彼伏。不时有一道一道强光像闪电一样炸开来,头顶的岩石层崩裂的声音就像是贴着头皮滚动的巨大闷

雷。 
 易遥一个踉跄,重心不稳朝边上一倒,慌乱中突然抓住了一双有力的手。 
 易遥抬起头,顾森西轮廓分明的侧脸在突然闪现的强光里定格。有些被小心掩饰着的慌张,但更多的是坚

定的表情。 
 易遥还没来得及反应,脚下就开始了更加剧烈的地震。 
 一声响亮的尖叫声从前面传来,易遥抬起头,在突然被闪光照亮的黑暗空间里,顾森湘长长的头发从齐铭

的胸口散下来。 
 顾森湘把脸埋在齐铭的胸口上,手抓着齐铭肩膀的衣服,用力得指关节全部发白。 
 而于之形成对比的,是齐铭放在顾森湘背后的手,手指平静却依然有力量。它们安静地贴在她发抖的背上

。 

 地震是在一瞬间就停止的。 
 灯光四下亮起。周围是人们此起彼伏的劫后余生的叹息声。 
 亮如白昼的空间里,齐铭和顾森湘安静地拥抱着。 

 就像所有好莱坞的灾难电影里,劫后余生的男女主角,一定都会这样拥抱着,直到亮起电影院里的顶灯,

浮起煽情的主题曲,工作人员拉开安全出口的大门。 
 甚至连渐渐走出矿坑的人群,都像是电影院散场时的观众。 

 天时地利人和,烘托着这样安静的画面。 
 
 
 在很小的时候,易遥还记得刚刚上完自然课后,就拿着家里的放大镜,在弄堂的墙边上,借着阳光在地面

上凝集出那个被老师叫做“焦点”的光斑。 
 墙角的一只瓢虫,慢慢地爬动着。 
 易遥移动着光斑去追那只瓢虫。瓢虫受到惊吓于是立马把身体翻过来装死。 
 易遥把明亮的光斑照在瓢虫暴露出来的腹部上,过了一会儿,就从腹部流出来亮亮的油来,之后就冒起了

几缕白烟,瓢虫挣扎了几下,就变成了一颗焦黑的黑色小硬块。 
 易遥手一软,放大镜掉在了地上。 

 那个场景成为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易遥的噩梦。 

 直到现在,易遥都觉得所谓的焦点,都是有两种意思的。 
 一种是被大家关注着的,在实现聚焦的最中心的地方 ,是所谓的焦点。 
 就像是那一天黑暗中彼此拥抱着的顾森湘和齐铭,在灯光四下亮起的瞬间,他们是人群里的焦点。 
 而一种,就是一直被灼烧着,最后化成焦碳的地方,也是所谓的焦点。 
 就像是现在的自己。 
 被一种无法形容的明亮光斑笼罩着,各种各样的光线聚拢在一起,定定地照射着心脏上某一处被标记的地

方,一动不动的光线,像是细细长长的针,扎在某一个地方。 

 天空里的那面巨大的凹透镜。 
 阳光被迅速聚拢变形,成为一个锥形一样的漏斗。 
 圆形光斑照耀着平静的湖面。那个被叫做焦点的地方,慢慢地起了波澜。 
 终于翻涌沸腾的湖水,化作了缕缕涌散开来的白汽,消失在炙热的空气里。 

 连同那种微妙的介质。也一起消失了。 
 那种连接着你我的介质。那种曾经一直牢牢地把你拉拢在我身边的介质。 
 化成了翻涌的白汽。 

第二天早上依然是吃着那两种药片。 
 放下水杯的时候,易遥甚至有点滑稽地觉得,自己像是在服那种武侠小说里的慢性毒药。每天的那个时辰

服下,连服数日,则暴毙身亡。 
 
 只不过死的不是自己而已。 
 
 中午吃饭的时候,本来是易遥自己一个人。 
 刚坐下来就远远听到有人小声叫自己的名字。 
 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 

 齐铭坐下来,看了看易遥碗里仅有的几片素菜,轻轻地叹了口气,“还是吃不下东西么?” 
 易遥点点头,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拨着碗里的青菜。 
 “那里没有不舒服?”齐铭脸上的表情很关切。“我是说……吃了那个药之后。” 
 易遥摇摇头,说没有。 
 其实也的确没有。从昨天到现在,除了在走回教室的路上那突如其来的刀绞一样的剧痛之外,几乎就没有

任何的感觉。 
 但易遥刚刚说完没有之后,就像是遭报应一样,胃里突然一阵恶心。 
 易遥捂着嘴,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纸巾,两张电影票从口袋里掉出来。 
 “昨天你也去看那个球幕啦?” 
 “穷人就不能看电影么?”易遥把嘴里的酸水吐掉,不冷不热地说。 
 “你说什么呢!”齐铭有点不高兴。 
 话说出口后,易遥也觉得过分了些。于是口气软了下来,找了个台阶下,“看了,看的《海底火山》。” 
 齐铭脸色变得好看些,他从自己的口袋里也掏出两张电影票,看了看票根,说:“我们看的是同一场哎/不

过我迟到了。开头讲了些什么?” 
 “无非就是科学家本来觉得不应该有生物出现的地方,其实却有着很多的生物,屏幕上看好像是一些虾子

吧,都会有神奇的生物存活下来。” 
 易遥说完看了看齐铭,“就这样。” 
 “哦。”齐铭点点头,用筷子夹了口菜送进嘴里。 
 “其实你进来的时候并没有迟到多久,开场一两分钟而已,所以不会错过什么。” 
 “恩。”齐铭低头吃饭。过了好一会儿,齐铭慢慢地抬起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盯着易遥的脸,问:

“你看到我进场的?” 
 易遥点点头,说:“是啊。” 
 
 
 四周是完全而彻底的黑暗。 
 没有日。没有月。没有光。没有灯。没有萤。没有烛。 
 没有任何可以产生光线的东西。 
 从头顶球幕上笼罩下来的庞大的黑暗。以及在耳旁持续拍打的近在咫尺的水声。 
 汩汩的气泡翻涌的声音。窸窸窣窣不知来处的声音。 
  突然亮起的光束,笔直地刺破黑暗. 
  当潜水艇的探照灯把强光投向这深深的海沟最底层的时候,那些一直被掩埋着的真相,才清晰地浮现出

来。 

  冒着泡的火红滚烫的岩石,即使在冰冷的海水里,依然是发着暗暗的红色。 
 喷发出的岩浆流动越来越缓慢,渐渐凝固成黑色的熔岩。 
 在上面蠕动着的白色的细管,是无数的管虫。 
 还有在岩石上迅速移动着的白色海虾。它们的壳被滚烫的海水煮的通红。甚至有很多的脚,也被烫得残缺

不全。 
 它们忙碌地移动着,捕捉着蕴含大量硫磺酸的有毒的海水中可以吸食的养分。 
 
 这样恶劣的环境里。 
 却有这样蓬勃的生机 
 
 是不是无论在多么恶劣的环境里,都依然有生物可以活下去呢? 
 无论承受着多么大的痛苦,被硫酸腐蚀,被开水煎煮,都依然可以活下去呢? 

 那么,为什么要承受这些痛苦呢? 
 仅仅是为了活下去吗? 
 
 
 四张电影票安静地被摆在桌子上。 
 如果这四张票根,被一直小心地保存着。那么,无论时光在记忆里如何篡改,无论岁月在皮肤上如何雕刻

,但是这四张票根所定义出的某一段时空,却永恒地存在着。 

 在某一个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方,相同的光线和音乐。 
 无论是我和他,还是她和你,我们都曾经在一个一模一样的环境里,被笼罩在一个粉红色的温柔的球幕之

下。 

 唯一不同的只是我和他并排在一起。你和她并排在一起。 
 这像不像是所有青春电影里都会出现的场景? 

 连最深最深的海底,都有着翻涌的气泡不断冲向水面。不断翻涌上升的白汽。连续而永恒地消失着。 
 那些我埋藏在最最深处,那些我最最小心保护的连接你我的介质。连续而永恒地消失着。 

 连躲进暗无天日的海底,也逃脱不了。 
 还挣扎什么呢。 

齐铭吃完了一碗饭,起身去窗口再盛一碗。 
 易遥望着他的背影眼睛湿润得像一面广阔的湖。 

 齐铭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易遥低下头看了看屏幕,就再也没办法把目光移动开来。 
 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的名字是:湘湘。 
 不是顾森湘。 
 是湘湘。 

 易遥抓起手机按了挂断。然后迅速拨了自己的号码。 
 在自己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的同时,易遥看见了出现在手机屏幕上自己的名字:易遥。 
 不是遥遥。 
 是易遥。 

 尽管连自己也会觉得遥遥这个名字恶心。可是,恶心总是要比伤心好吧。 
 易遥挂断了打给自己的电话,抬起头看到齐铭。 
 易遥把手机递给他,“刚顾森湘打你电话,响了一会就挂了。” 
 齐铭把手机拿过来,拨通了顾森湘的号码。 
 “喂,你找我啊?”齐铭对着电话说话,顺手把饭盒放到桌上。 
 “你干嘛挂我电话啊?”电话里传来声音。 
 齐铭回过头看了看易遥,然后对电话里的人说:“哦,不小心按错了。我先吃饭,等下打给你。” 
 挂掉电话之后,齐铭一声不响地开始埋头吃饭。 
 易遥站起来,盖上盒饭走了。 
 齐铭也没抬头,继续朝嘴里扒进了口饭。 

 易遥走出食堂,抬起袖子擦掉了脸上的眼泪。 
 一脸平静地走回了教室。 
 
 
 那种不安的感觉在内心里持续地放大着。 
 该怎么去解释这种不按呢? 
 不安全。不安分。不安稳。不安静。不安宁。不安心。 
 身体里像是被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随着时间分秒地流逝,那种滴答滴答的声音在身体里跳动着。格外清

晰地敲打在耳膜上。对于那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到来的爆炸,所产生的不安。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

世界就会崩裂成碎片或者尘埃。 

 其实身体里真的是有一颗炸弹的。不过马上就要拆除了。 
 但是电影里拆除炸弹的时候,剪下导线的时候,通常回有两种结局:一种是时间停止,炸弹被卸下身体;

另一种是在剪掉的当下,轰然一声巨响,然后粉身碎骨。 
 易遥躺在床上,听着身体里滴答滴答的声音,安静地流着眼泪。 
 齐铭埋头吃饭的沉默的样子,在中午暴烈的阳光里,变成漆黑一片的剪影。 
 
 这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易遥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倒是林华凤坐在桌子边喝粥的时候,发出了一两声叹息来。 
 易遥皱了皱眉,本来没想问,后来还是问出了口:“妈,你怎么了?” 
 林华凤放下碗,脸色很白。她揉了揉胸口,说:“人不舒服,我看我是发烧了。你今天别去学校了,陪我

去一下医院吧,我等下打电话给你老师,帮你请个假。” 
 易遥点点头,然后继续喝粥,喝了两口,突然猛地抬起头来,说:“今天不行。” 
 林华凤本来苍白而虚弱的脸突然变得发红,她吸了口气:“你说什么?” 
 “今天不行。”易遥咬了咬嘴唇,把筷子放下来,也不敢抬起眼睛看她,顿了顿又说,“要么我陪你到医

院,然后我再去上课。” 
 “你就是恨不得我早点死!我死了你好去找那个该死的男的!”林华凤把筷子重重摔在桌上,头发蓬乱地

顶在头上。 
 “你不要借题发挥,”易遥平静地说,“我是今天有考试。”想了想,易遥有说:“话又说回来,出门走

几分钟就是医院,我上次发烧的时候,不是一样被你叫去买米吗?那二十斤重的大祝也皇且谎映锌富

乩础?
 话没说完,林华凤一把扯过易遥的头发,抄起筷子就啪啪地在易遥头顶上打下去,“你逼嘴会讲!我叫你

会讲!” 
 易遥噌地站起来,顺手抢过林华凤受里的筷子朝地上一扔,“你发什么疯?你有力气打我你怎么没力气走

到医院去?你喝杯热水去床上躺着吧!” 
 易遥扯过沙发上的书包,走到门口伸手拉开大门,“我上午考试完就回来接你去医院,我下午请假陪你。

” 
 说完易遥关上门,背影小时在弄堂里。 

 林华凤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把碗收进厨房。 
 刚走进厨房门的时候,脚下的硬塑料拖鞋踩在地砖上一滑,整个人朝前面重重地摔下去。 
 瓷碗摔碎的声音,以及两只手压在瓷碗碎片上被割破时林华凤的尖叫声,在清晨的弄堂里短短地回响了一

下,就迅速消失了。 

 易遥走进弄堂口的时候看见了跨在自行车上等自己的齐铭,他看见易遥走过来,就顺过背后的书包,掏出

一袋牛奶。 
 易遥摇了摇头,“我真的不喝,你自己喝吧。” 
 齐铭一抬手把牛奶丢进路边的垃圾桶里。 
 “你发什么神经!” 
 齐铭扭过头,木着一张脸跨上车子,“走吧,去学校。” 
 易遥转身把自行车转朝另一个方向,“你先走吧,我不去学校。” 
 “你去哪儿?”齐铭转过身来拉住易遥的车座。 
 “打胎!”易遥丢下两个字,然后头也不回地骑走了。 
 
 易遥大概在手术室外面的椅子上坐了半个小时,才从里面出来一个护士。她取下口罩看了看易遥递过来的

病历,然后问她:“今天的最后一次药吃了吗?” 

 易遥摇摇头。 
 护士转身走进房间里面,过了会拿着一个搪瓷的茶盅出来,递给易遥,说:“那现在吃。” 
 易遥从口袋里拿出最后一次的药片,然后捧着那个杯口已经掉了好多块瓷的茶盅,喝了几大口水。 
 护士看了看表,在病历上写了个时间,然后对易遥说了句“等着,痛了就叫我”之后,就转身有走进房间

里去了。 

 易遥探过身从门缝里看到,她坐在椅子上把脚跷在桌面上,拿着一瓶鲜红的指甲油小心地涂抹着。 

 易遥忐忑不安地坐在昏暗的走廊里。 
 那种定时炸弹滴答滴答的声音渐渐变得越来越清晰。易遥用手抓着胸口的衣服,感觉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顾森西在易遥的教室门口张望了很久,没有发现易遥,看见坐在教室里看书的齐铭,于是扯着嗓子叫起他

的名字来。 
 齐铭走到教室门口,顾森西问他:“易遥呢?” 
 “生病了,没来上课,”齐铭看了看顾森西,说,“在家休息呢。”说完就转身走回座位,刚走了两步,

就听见门口唐小米的声音:“休息什么啊,早上来上学的路上还看见她生龙活虎地骑自行车朝医院跑。” 
 齐铭回过头,正好看见唐小米意味深长的笑,“那个,医院。” 
 顾森西看了看唐小米,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齐铭走到唐小米面前,低下头看着唐小米,“你不要乱讲。” 
 唐小米抬起头:“我讲错了什么吗?生病了是该去医院啊,在家呆着多不好。只听过养身子,但没听过养

病的,把‘病’养得越来越大,怎么得了!” 
 说完撩了撩头发,走进教室去了。 
 齐铭站在教室门口,觉得全身发麻。 
 就像是看见满地毛毛虫一样的全身发麻的感觉 
 
 易遥掏出口袋里正在振动的手机,翻开盖子,看见顾森西的短信:你又去那里干嘛!!!
 连着三个感叹号。
 易遥想了想,打了四个字“你别管了”就发了回去。看见信息发送成功之后就退出了画面。
 安静的待机屏幕上,一条齐铭的信息也没有。
 易遥把电源按钮按了下去,过了几秒钟,屏幕就漆黑一片了。易遥把手机丢进包里的时候,隐隐地感觉到

了腹腔传来的阵痛。

 “阿姨,我觉得……肚子痛了。”易遥站在门口,冲着里面还在涂指甲油的护士说。
 护士回过头来看了看易遥,然后又回头看了看还剩三根没有涂完的手指,于是对易遥说:“才刚开始,再

等会儿。还有,谁是你阿姨?乱叫什么呀!”
 易遥重新坐回长椅上,腹腔里的阵痛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往上涨。

 又过了十分钟,易遥重新站在门口叫着“护士小姐”。
 护士涂完最后一根指甲,回过头来看看易遥满头细密的汗水,于是起身从玻璃柜里拿出一个小便盆一样的

东西递给易遥,“拿着,去厕所接着,所有拉出来的东西都接在里面,等下拿给我看,好知道有没有流干净

。”
 之后她顿了一顿,说:“没有流干净的话,要清宫的。”

 易遥什么都没说,低头接过那个白色的搪瓷便盆,转身朝厕所走去。

 易遥做在马桶上,一只手扶着墙壁,另一只手拿着便盆接在下面。
 易遥满头大汗,嘴唇被咬得没有一丝血色。

 像是有一只钢铁的尖爪伸进自己的身体,然后抓着五脏六腑一起活生生地往身体外面扯,那种像要把头皮

撕开来的剧痛在身体里来回爆炸着。
 一阵接一阵永远没有尽头的剧痛。
 像来回的海浪一样反复冲向更高的岩石。
 开始只是滴滴答答地流出血水来,而后就听见大块大块掉落进便盆里血肉模糊的声音。
 易遥咧着嘴,呜呜地哭起来。

上午快要放学的时候,齐铭收到顾森湘的短信:“放学一起去书店么?”
 齐铭打了个“好”字。然后想了想,又删除掉了,换成“今天不了,我想去看看易遥,她生病了”。
 过了会儿短信回过来:“恩好的。帮你从家里带了胃药,放学我拿给你。你胃痛的毛病早就该吃药了。”
 齐铭露出牙齿笑了笑,回了给“遵命”过去。
 发送成功之后,齐铭拨了易遥的电话,等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的声音。
 齐铭挂断电话,抬起头望着窗外晴朗的天空,白云依然自由地来去,把阴影在地面上拖曳着,横扫过每一个人的头顶。

 


易遥恢复意识的时候,首先是听见了护士推门的声音,然后就是她尖着嗓门的叫声:“哦哟,你搞什么呀,怎么躺在地上?”
 然后就是她突然拔得更高的声音:“你脑子坏掉啦!不是叫你把拉出来的东西接到小便盆里的吗?你倒进马桶里,你叫我怎么看!我不管,你自己负!”
 易遥慢慢从地上怕起来,看了看翻在马桶里的便盆,还有马桶里漂浮着的一摊血肉模糊的东西,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就昏过去的。只记得从马桶上摔下来的时候,头撞在墙壁上咚的一声。
 易遥抓着自己的裤子,有点发抖地小声问:“那……我该怎么办?”
 护士厌恶地看了易遥一眼,然后伸手按了冲水的按钮把那摊泛着红色跑摸的血肉模糊的东西冲进了马桶。“怎么办?清宫呀!不过话说在前面,清宫是很伤身体的,如果你已经流干净了,再清宫,很容易回大出血,我不负责的!”
 易遥抬起头,问的第一句话,不是有没有危险,也不是会不会有后遗症,而是:“清宫的话,需要额外加钱么?”
 护士拿眼睛扫了扫紧紧抓着裤子的易遥,说:“清宫不用加钱,但是你需要麻醉的话,那就要加钱。”
 易遥松了口气,抓紧裤子的手稍微松开来一点,摇头说:“我不要麻醉。”
 
 易遥躺在手术台上,头顶是曾经看过的泛黄的屋顶。依然是不知道蒙着一层什么东西。
 耳边断续响起的金属撞击的声音。
 易遥抓着裤子的手越抓越紧。
 当身体里突然传来冰冷的感觉的时候,易遥的那句“这是什么”刚刚出口,下身就传来要把身体撕成两半的剧烈的痛感,易遥喉咙里一声呻吟,护士冷冰冰地回答:“扩宫器。”说完用用力扩大了一下,易遥没有忍住,一声大叫把护士吓了一跳。“你别乱动,现在知道痛,当初就不要图舒服!”
 易遥深吸了一口气躺着不动了,闭上眼睛,像是脸上被人抽了耳光一样,易遥的眼泪沿着眼角流向太阳穴流进漆黑的头发里。
 一根白色塑料管子插进自己的身体,易遥还没有来得及分辨那是什么东西,就看见护士按下了机器上的开关,然后就是一阵吸尘器一样的巨大的噪音,和肚子里千刀万剐的剧痛。
 易遥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易遥躺在休息室的病床上。
 “你醒了?”护士走过来,扶着她坐起来,“已经清干净了,你可以回家了。”
 易遥点点头,然后慢慢地下床,弯腰穿好自己的鞋子。直起身来的时候头依然很晕。
 像是身体里一半的血液都被抽走了一样,那种巨大的虚脱感从头顶笼罩下来。
 易遥低声说了声“谢谢”,然后背好自己的书包拉开门走出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护士摘下口罩,叹了口气,有点同情地说:“你回家好好休息几天,能不动就不动,千万别剧烈运动,别吃冰的东西,也别碰冷水。最好今天明天都不要洗澡。这几天会少量地流血的,然后慢慢会减少。如果一直都没有减少,或者出血越来越多,你就赶快去医院。知道吗?”
 易遥点了点头,忍着眼泪没有哭,弯下腰鞠了个躬,背着书包走了出去。

 易遥摸着扶手,一步一步小心地走下昏暗的楼梯。
 两条腿几乎没什么力气,像是盘腿坐了整整一天后站起来时的麻痹感,完全使不上劲儿。
 易遥勉强用手撑着扶手,朝楼梯下面走去。
 走出楼道口的时候,易遥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顾森西。

 顾森西被自己面前的易遥吓了一跳,全无血色的一张脸,像是绷紧的白纸一样一吹就破。嘴唇苍白地起着皱纹。
 “你……”顾森西张了张口,就没有说下去。
 其实不用是说出来,易遥也知道他的意思。易遥点点头,用虚弱的声音说:“我把孩子打掉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你这哪叫没事。”顾森西忍着发红的眼眶,走过去背对易遥蹲下来,“上来,我背你回家。”易遥摇了摇头,没有动。过了会儿,易遥说:“我腿张不开,痛。”
 顾森西站起来,翻了翻口袋,找出了一张二十块的,然后飞快地走到马路上,伸手拦了一辆车,他抬起手擦掉眼泪,把易遥扶进车里。
弄堂在夕阳里变成一片血红色。
 顾森西扶着易遥走进弄堂的时候,周围几个家庭妇女的目光在几秒钟内变换了多种颜色。最后都统一地变成嘴角斜斜浮现的微笑,定格在脸上。
 易遥也无暇顾及这些。
 掏出钥匙打开门的时候,看见林华凤两只手缠着纱布趟在沙发上。
 “妈你怎么了?”易遥走进房间,在凳子上坐下来。
 “你舍得回来啦你?你是不是想回来看看我有没有死啊?!”林华凤从沙发上坐起来,披头散发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高大的顾森西。
 “你是谁?”林华凤瞪他。
 “阿姨你好,我是易遥的同学。”
 “谁是你阿姨,出去,我家不欢迎同学来。”
 “妈!我病了,他送我回来的!你别这样。”易遥压制着声音的虚弱,刻意装得有里些。
 “你病了?你早上生龙活虎的你病了?易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你病了就不用照顾我了?别以为老娘下床来伺候你了?你逼丫头脑袋灵光来兮的嘛!”
 “阿姨,易遥她真的病了!”顾森西有点听不下去了。
 “册啦,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滚出去!”林华凤走过来把顾森西推出门,然后用力地把门摔得关上。
 林华凤转过身来,看见易遥已经在朝房间里走了。她顺手拿着沙发上的一个枕头朝易遥丢过去,易遥被砸中后备,身体一晃差点摔下去。
 “你想干什么?回房间啊?我告诉你,你现在就陪我去医院,我看病,你也看病,你不是说自己有病了吗,那正好啊,一起去!”
 “妈。”易遥转过身来,“我躺一会儿,我休息一下马上就起来陪你去医院。”

顾森西站在易遥家门口,心情格外地复杂。
 弄堂里不时有人朝他投过来复杂的目光。
 转身要离开的时候,看见不远处正好关上家门朝易遥家走过来的齐铭。
 “你住这里?”顾森西问。
 “恩。你来这里干嘛?”
 “我送易遥回来,她……生病了。”
 齐铭看了看顾森西,没有再说什么,抬起手准备敲门。
 顾森西抓着齐铭的手拉下来,说,“你别敲了,她睡了。”
 “那她没事吧?”齐铭望着顾森西问。 
 “我不知道。”
 齐铭低着头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了回去。
 顾森西回头看了看易遥家的门,然后也转身离开了。 
 
 
躺下来还没有半个小时,易遥就听见林华凤的骂声。
 好像是在叫自己做饭什么的。
 易遥整个人躺在床上就像是被吊在虚空的世界里,整个人的知觉有一半是泡在水里的,剩下的一半勉强清楚着。
 “妈,我不想吃。冰箱里面有饺子,你自己下一点吧,我今天实在不想做。”
 “你眼睛瞎了啊你!”林华凤冲进房间一把掀开易遥的被子,“你看着我缠着纱布的手,怎么做?怎么做!”
 被掀开被子的易遥继续保持着躺在床上的姿势。
 和林华凤对峙着。
 像是挑衅一样。
 站在床前的林华凤呼吸越来越重,眼睛在暮色的黄昏里泛出密密麻麻的红血丝来。
 在就快要爆发的那个临界点,易遥慢慢地支起身子,拢了拢散乱的头发,“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易遥走去厨房的时候抬眼看到了沙发上的书包。
 她走过去掏出手机,开机后等了几分钟,依然没有齐铭的短信。
 易遥把手机放回书包里,挽起袖子走进了厨房。
 
 从柜子最上层拖下重重的米袋,依然用里面的杯子舀出了两杯米倒进淘米盆里。
 拧开水龙头,哗啦啦地冲起一盆子脏兮兮的白色泡沫来。
 易遥把手伸进米里,刚捏了几下,全身就开始一阵一阵发冷地开始抽搐起来。
 易遥把手缩回来,然后拧开了热水器。

 做好饭后易遥把碗筷摆到桌上,然后起身叫房间里的林华凤出来吃饭。
 林华凤顶着一张死人一样的脸从房间里慢慢走出来,在桌子边上坐下来。
 易遥转身走进房间,“妈我不吃了,我再睡会儿。”
 “你唱戏啊你!你演给谁看啊?”林华凤拿筷子的手有些抖。
 易遥像是没反应一样,继续朝房间走。
 掀开被子的时候,易遥说:“我就是演,我也要演得出来啊。”
 说完躺下去,身手拉灭了房间里的灯。
 
 在黑暗中躺了一会儿,就突然听见门被哐当撞开的声音。
 林华凤乱七八糟语无伦次的咒骂声,夹杂在巴掌和拳头里面,雨点一样地朝自己打过来。
 也不知道是林华凤生病的关系,还是被子太厚,易遥觉得也没有多疼。
 其实经过白天之后,似乎也没有什么痛是经受不了的了吧。
 易遥一动也不动沉默地躺在那里,任林华凤发疯一样地捶打着自己。
 “你装病是吧!你装死是吧!你装啊!你装啊!”

 空气里林华凤大口喘息的声音,在极其安静的房间里面,像是电影里的科技音效,抽离出来脱离环境的声音,清晰而又锐利地放大在空气里。
 
 安静的一分钟。

 然后林华凤突然伸手抄起床边的凳子朝床上用力地摔下去,突然扯高的声音爆炸在空气里。
 “我叫你X逼的装!” 
 
 
眼皮上是强烈的红光。
 压抑而细密地覆盖在视网膜上。
 应该是开着灯吧。可是睡觉的时候应该是关上了啊。
 易遥睁开眼睛,屋子里没有光线,什么都没有,可是视线里依然是铺满整个世界的血红色。
 窗户,床,凳子,写字台,放在床边自己的拖鞋。所有的东西都浸泡在一片血红色里,只剩下更加发黑的红色,描绘出这些事物的边缘。
 易遥拿手指在眼睛上揉了一会儿,拿下来的时候依然不见变化。视线里是持续的强烈的红色,低下头闻了闻,浓烈的血腥味道冲得易遥想呕。
 易遥伸出手掐了自己的大腿,清晰的痛觉告诉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易遥一把掀开被子,整个床单被血液浸泡得发涨,满满一床的血。
 动一动,就从被压出的凹陷处,流出来积成一小摊血泊。
 一阵麻痹一样的恐惧感一瞬间冲上易遥的头顶。

 挣扎着醒来的时候,易遥慌乱地拉亮了房间里的灯,柔和的黄色光线下,干净的白色被单泛出宁静的淡黄色。易遥看看自己的手,苍白的手指,没有血的痕迹。
 易遥憋紧的呼吸慢慢扩散在空气里。
 像一个充满气的救生艇被戳出了一个小洞,一点一点地松垮下去。易遥整个人从梦魇里挣扎出来,像是全身被打散了一样。
 睁了一会儿,就听到林华凤房间里的呻吟声。
 
 易遥披了件衣服推开门,没有回答。看见林华凤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林华凤。”易遥喊了一声。
 房间里安静一片,没有回答。只有林华凤断续的呻吟的声音。
 “妈!”易遥推了推她的肩膀。依然没有反应,易遥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就突然一声大喊:“妈!”

易家言被手机吵醒的时候,顺手拿过床头灯看了看,凌晨3点半。易家言拿过受机看了看屏幕,就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披了件衣服躲进厕所。
 电话那边是易遥语无伦次的哭声,听了半天,才知道是林华凤发烧已经昏迷了。
 握着电话也没说话,易家言在厕所的黑暗里沉默着。电话里易遥一声一声地喊着自己。
 爸爸。爸爸。
 爸爸你来啊。爸爸你过来啊。我背不动妈妈。
 爸爸。你别不管我们啊。
 易遥的声音像是朝他心脏上投过来的匕首。扎得生疼。
 他犹豫了半天,刚开口想说“那你等着我现在过来”,还没说出口,厕所的灯闪了两下,就腾地亮了起来。
 易家言回过头去,脸色苍白而冷漠的女人站在门口,“你说完了没?说完了我要上厕所。”
 易架眼一狠心,对电话里摞下了一句“你让你妈喝点热水,吃退烧药,睡一晚就没事了”。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嘟嘟”的断线声。
 像是把连接着易遥的电线也一起扯断了。
 易遥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个被拔掉插头的机器。手机从手上掉下来摔在地上,后盖弹开来在地上蹦了两下不再动了。 
 
 
李宛心怒气冲天地拉开大门的时候,看见了站在门口满脸挂满眼泪的易遥。
 开始李宛心愣了一愣,随即怒气立刻箱火舌刷刷蹿上心头:“你大半夜的发什么神经!”
 “齐铭在吗……我找齐铭……阿姨你叫叫齐铭……”易遥伸出手抓着李宛心的衣服,因为哭泣的原因口齿也不清楚。
 “你疯了吗!”李宛心探出身子,朝着易遥家门吼,“林华凤你出来管管你女儿!大半夜的来找我儿子!这像什么话!你女儿要不要脸!我儿子还要做人!”
 "阿姨!阿姨我妈病了.我背不动她……阿姨你帮帮我啊……”
 李宛心甩开抓着自己衣服的易遥,一下把门轰地摔上了。
 回过头骂了句响亮的“一家人都是疯子!”转过身看见站在自己背后烧红了眼的齐铭。
 没等齐铭说话,李宛心伸出手指着齐铭的鼻子:“我告诉你,你少管别人家的事,弄堂里那些贱女人七嘴八舌已经很难听了,我李宛心还不想丢这个人!”
 齐铭没理她,从她旁边走过去准备开门。
 李宛心一吧扯着齐铭的衣领拉回来,抬手就是一巴掌。 
 
 
齐铭拿出手机打易遥电话,一直响,没人接。
 估计她大半夜地从家里冲出来也没带手机。
 齐铭挂了电话走进自己房间门口用里地踢门,李宛心在外面冷冰冰地说,你今天如果出去开门,我就死在你面前。
 齐铭停下动作,立在房间门口没有再动了。过了会齐铭重新抬起腿,更加用力地朝房门踢过去。

 弄堂里很多人家的灯都亮起来了。
 有几个爱看热闹的好事的女人披着睡衣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卷发站在门口,看着坐在齐铭家门口哭泣的易遥,脸上浮现出来的各种表情可以统统归结到”幸灾乐祸”的范畴里面。
  甚至连齐铭都听到一声“自古多情女子薄情郎啊,啧啧啧啧。”应该是弄堂一端的女人朝另一端的人在喊话。
 李宛心利索地站起来拉开大门,探出身子朝刚刚说话的那个女的吼过去:“薄你X逼!你那张烂嘴是粪坑啊你!”然后更加用力地把门摔上。

 易遥瘫坐在地上,像是周围的事情都和自己无关了一样。
 也看不出表情,只有刚刚的眼泪还挂在脸上。

 齐铭把自己的窗子推开来,探出身刚好可以看见穿着睡衣坐在自家门口的易遥。
 齐铭强忍着没有哭,用尽量平静的声音喊易遥。
 喊了好几声,易遥才慢慢转过头,无神地看向自己。

 “易遥你别慌。你听我说,打电话。大急救电话,120!快回家去打!”
 “没事的!你听我说没事的!你别坐在这里了!”
 “易遥!易遥!你听得见吗?”

 易遥慢慢地站起来,然后快步朝家里跑过去。
 经过齐铭窗户的时候,看也没看他一眼。
 
 齐铭看着易遥跌跌撞撞奔跑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面,那一瞬间,他像是觉得她再也不会回到自己的世界里了。
 齐铭离开窗户,慢慢地蹲下来,喉咙里一片混沌的呜咽声。

凌晨四点的弄堂。
 冷清的光线来不及照穿凝固的黑暗。
 灰蒙的光线拖曳着影子来回移动。
 刚刚沸腾起来的弄堂又重新归于一片宁静。女人们嘀咕着,冷笑着,渐次关上了自己家的门。
 拉亮的灯又一盏一盏地被拉灭了。

 黑暗中慢慢流淌着悲伤的河流。淹没了所有没有来得及逃走的青春和时间。
 你们本来可以逃得很远的。
 但你们一直都停留在这里,任何水翻涌高涨,直到从头顶倾覆下来。
 连同声音和光线,都没有来得及逃脱这条悲伤的巨大长河。

 浩淼无垠的黑色水面反射出森冷的白光。慢慢地膨胀起来。月亮牵动着巨大的潮汐。
 全世界都会因为来不及抵抗,而被这样慢慢地吞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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